LE BARON上海的故事

《Le Baron，一个时代的终结》

历经七年，上海Le Baron即将结束营业。将其称为“一个时代的终结”虽听起来有些陈词滥调，不过Le Baron 的巅峰时代至少在一年前，就已然告终了。有太多人热爱 Le Baron，也有太多人对其恨之入骨，所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定义上海Le Baron似乎并不为过。史蒂文·席格，尚格云顿和迈克尔·乔丹这号人物曾在那里纸醉金迷彻夜狂欢——在那些天时地利人和的夜晚，Le Baron就是人世间最好的俱乐部。

上海Le Baron 开业于 2014 年。而彼时的这座城，是与如今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个人们还在用现金结账，在街头巷尾疯抢出租车的年份：永福路上的The Shelter还开着；各类国际航班你来我往；小摊贩们仍在市区内肆意地兜售着烟花爆竹；那一年，Hip Hop还生活在地下；各大音乐节仍在沪上最繁华的地段里肆意地用高分贝狂轰乱炸；各类文明新规仍在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执行着；那一年，画廊和博物馆还没被网红们侵占为打卡胜地；在那一年的派对上，人们还在为像《Turn Down For What》和《Happy》这样的曲子而疯狂。

那一年，“网红”这个词大概率会被理解为“网上的红色内容”之类。

2014 年的 Le Baron， 也还未演变为2021 年的 Le Baron。 彼时的标志性涂鸦地毯、闷红色的灯光、舞池里的木质地板和隐匿在角落中与舞池等高的DJ台也还都是崭新的。那时的Le Baron乍看也不像魔都任何一家已有的俱乐部，它既不像 Bar Rouge 也不像 Dada，不像 M2，也更不像The Mansion。许多人甚至预测Le Baron会在六个月内倒闭——因为这是彼时上海新晋夜店的正常寿命。

Le Baron很倔。即使在舞池空空的夜晚，它也坚持着门禁政策。

在那时的Le Baron，人们完全听不到Hip Hop，DJ 们依然热衷于Disco和House，也许偶尔也来点打榜曲目。说实话，连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China Social Club有时会放放音乐。貌似还有一个来自法国的常驻DJ之类？似乎还有Ben Huang？大概很多人早已将那段时光遗忘，毕竟那是一个由数码卡片机向智能手机过渡的奇怪时代，人们还没养成有事没事拍张照的习惯，所以留下来的照片也不多。

早期Le Baron的氛围更像是个“家庭式俱乐部”，即便是在 Air Max Day 派对或冯梦波的演出、陈维做的装置展或“喷漆魔法师”Futura举办的第一届万圣节派对等先锋艺术活动中亦是如此。调酒师、圈内人、DJ 和朋友们、品牌创意人以及各类“随机人物”在那里比肩继踵，相谈甚欢。彼时的氛围是老式的，空气中弥漫着开胃酒和雪茄的味道（那时上海还未实行室内禁烟令）。穿行各区域间，钢琴键盘或擦得锃亮的木质门框会在暗红色的氛围中时不时泛出星点灵动的反光。当然，还有Disco旋律贯穿始终。

Alexander Wang

Crew

曾经的上海Le Baron是狂放的，虽比不上巴黎的老牌Le Baron那样落拓不羁，却也自成一格。没错，第一家Le Baron要追溯到2004年街头涂鸦艺术家 André Saraiva（又名“Mr. A”）在巴黎开设的俱乐部。自开业起，它就迅速成为了人们“看和被看”的地方。巴黎的Le Baron就像是“后911”时代的Studio 54。 那是一个像Kanye West这号人会突然出现，并因为玩嗨了而进行即兴表演的地方。在那里，时尚界人士与名人纵情享乐、声色犬马。他们可以每天嗨到早晨 6 点钟，每周七天不间歇。

虽然那里名人如云，不过，至关重要的是——Le Baron 从不会因为他们是名人而将他们特殊对待。连超模Kate Moss在Le Baron也要为她自己的啤酒买单。Le Baron保镖工作的一部分内容就是：确保当某位名人从你身边经过时，你能够保持充分的理智，仅此而已。

此后，以巴黎为基地，Le Baron又于东京，伦敦及纽约陆续开幕。 2009 年前后，年轻的Cody Allen正辗转于纽约和洛杉矶，协助André Saraiva处理艺术项目和俱乐部事宜。与此同时的巴黎，更为年轻的 Victor Aime正在做 DJ，并为 Ed Banger 厂牌工作（那可是Bloghouse的巅峰期），据说他那时也在巴黎 Le Baron兼职保镖。

2010 年初，在一次野餐聚会中，Cody结识了陈冠希，并因此来到上海。他很快意识到，嘿，上海这座城市似乎需要一个这样的俱乐部：一个能听到好音乐，并且整洁干净有腔调的地方，在那里你还应该能够喝到地道的鸡尾酒。总之，就是那种当你在青春期听到“俱乐部”这个词时，或者读到 Studio 54、Haçienda 或 Paradise Garage 等故事时，所想象的那种俱乐部。

Christian Louboutin

这个俱乐部应该是属于“当下”的，它播放的应该是国际上正在流行的歌，而不是像上海当时的大部分主流夜店一样，只能在六个月之后才知道国际上流行过什么。它必须是一个当你在周六带上外地来的好友来玩一次，就能立刻让其了解到城中动向的地方。这个俱乐部应该成为上海时尚、艺术和音乐界交流的十字路口。

Virgil Abloh

作为 Le Baron 团队中最年轻的两位，Cody 和 Victor很快熟识并共同承担起了开拓上海Le Baron疆土的使命。Cody掌舵业务、建设和运营。Victor则负责与音乐、视觉和品牌相关的事宜。在Le Baron动工的头几个月，他们甚至还睡过一件家具都没有的公寓地板。

就这样，上海Le Baron以其最初的样子和公众见了面。那幅容貌或许早已被人们所遗忘： Le Baron 楼上曾有过 KTV 房和露台；Victor 在《I Can't Feel My Face》这首歌发行的当天在俱乐部里将其连续播放过五次； 还有Cody生日，有整只行进管乐队来到Le Baron为他演奏了《Sexual Healing》。没错，刚开业时的上海Le Baron就是这样奇妙的地方。

很快，Le Baron这个“家庭式俱乐部”也变成了很多名人在上海的聚集地。假如有NBA 球员（Le Baron曾在某周二为乔丹举办过私人派对）或某Rapper的经纪人想在上海找一个适合聚会的地方庆祝周末，或某位服装设计师需要一个很酷的场地举办After Party，那么Le Baron就是首选。Big Bang成员曾在 DJ台旁的卡座里低调地隐姓埋名，2NE1 的CL 也曾在 Calvin Klein 活动之后直奔Le Baron。当然，他们都是自掏腰包，因为在Le Baron，VIP区域和名人崇拜是不存在的。不过，这或许也正是他们首选Le Baron的原因。

Heron Preston

还有，那时Le Baron 请到的演出嘉宾，总是能让隐匿城中各处的音乐圈内人专程为其走一遭：Kavinsky、Cashmere Cat、Benji B、Talib Kweli、Cassius、Grandmaster Flash、Jacques Renault、DJ Clark Kent、Jazzy Jeff、Holy Ghost、VERBAL、Breakbot 和 Just Blaze ，这些只是Le Baron参演名单中的一小部分——他们总是有办法让那些未将上海加入年度巡演列表的音乐人突然空降上海，并在这个天花板挺低、木地板不时沾满粘腻香槟的俱乐部里加演一场。不知为何，Le Baron 就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Pharrell Williams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上海也在飞速地变化着。艺术展开幕成了城中大事； KOL和网红形成了产业链；Hip Hop成为主流——连电视上黄金时段播出的饮料广告曲也变成了说唱；新一代的本土设计师也终于得到了国际认可。 Le Baron 或许不是促成这一切的原因，不过，当所有这些角色在各自的轨道上忙完后并且想要找个地方喝酒时，他们还是会去Le Baron。当他们需要After Party时，他们就会想起Le Baron。

VERBAL

随着这座城市时尚、艺术和音乐氛围的提升，Le Baron 的地位也随之产生了改变。

回过头看来，最大的转折点显然是在2017年，因为那一年，《中国有嘻哈》播出了。也是那一年，海尔兄弟发布了《Made In China》。那一年，还没人能够预料到Hip Hop究竟会在中国火到什么程度。在那首歌发布后的几周，海尔兄弟在 YOHOOD潮流嘉年华期间来到了 Le Baron 演出——这也是他们在上海的第一场俱乐部演出。这一切的一切让成千上万的孩子有了做Rapper的梦想。

Higher Brothers

早期的Le Baron 像是一个由“圈内人”组成的集体，由各类音乐、艺术、时尚和餐饮行业内人士、明星联络人、DJ、品牌创意人以及低调的行业幕后“操盘手”组成。而当2017年Hip Hop和青年文化在大众范围井喷式爆发后，Le Baron最初的那些核心群体也随之变得更具影响力，他们帮助并推动了这座城市的文化产业向更广的层面上发展：在线下，他们举办沙龙研讨、艺术博览会、各类音乐节、生活节和快闪店。在线上，他们通过KOL 运作和像抖音这样的新平台，不断地向这座城市输出着文化能量。

KnowKnow

而所有的这些能量，最终也传输回了 Le Baron。

对Le Baron来说，这意味着会给像 ART021 这样的艺博会和像INNERSECT这样的潮流展办更多的After Party；也意味着Le Baron门口更长的排队队伍；还意味更多大众点评上抱怨门禁政策的差评；更多瓶香槟被开启；更多的品牌合作，比如连着几年香港巴塞尔艺博会上Le Baron办的POP-UP 派对；以及像 Heron Preston 这样的意外客人会突然跑进来放一个DJ  Set；那里几乎每晚都可以看到自掏腰包的名人经过；楼上的KTV变成了一个名为Beverly的鸡尾酒吧，Sébastien Tellier还为开幕进行了现场表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Klaus Biesenbach. Adrian Cheng

那些在地下场景中磨练多年的Rapper们一下子成了大明星。他们想要一个可以与自己产生共鸣的聚会场所，Le Baron正好与他们有着共同的发展履历，与他们的精神需求相契合。不仅仅是这些嘻哈新贵们，还有 Randomevent 和 DOE 等品牌背后的设计师和工作人员们，以及像 Dazed 这样的出版物，也在Le Baron找到了归属感。

与此同时，东湖路20号以外的世界也在发生着巨变。各类突检改变了整个2017 年的氛围。许多城内俱乐部也在这个时候直接关停。永福路、永康路以及衡山路周遭的街道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这意味着更多的醉汉流落到了东湖路。当时有传言说，东湖路上的俱乐部和酒吧也即将关停。这一年，在国内的其他城市——从成都到广州，相继开始出现低天花板红色系装修的仿版Le Baron。之前在 Le Baron 演出的 DJ 们也开始在全国巡演。

于是，许多人开始怀念起Le Baron最初的模样。“Le Baron 已经不是当年的Le Baron了”他们说。的确，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变是不可能的。但难的是在改变的同时，保持灵魂的完整性。

这些种种的因素确实改变了 Le Baron 的氛围，而且这些新纳的能量场、金钱和影响力并不完全符合“家庭俱乐部”的初衷。要知道，年轻的孩子们绝对不会想整晚都听Disco，好在，Le Baron成立时的核心团队依然在坚守阵地，以及像 Wordy、Yeti、Tsunano 和 SHFT 这样的 DJ和派对组织方们仍然在继续着他们的夜晚。虽然Le Baron的人群变得更富有、更本土化以及更出名，不过，家庭式的氛围却令人惊讶得保留了下来。有天晚上，Pharrell在Le Baron待到关门时依旧不舍离去。在下楼的时候，因为电梯不够载，他又突然从里面跳了出来，并坚持要和自己的团队待在一起。最后，他是和团队全员一起从Le Baron昏暗的楼梯间走下楼的。像这样典型的东湖路20号超现实夜晚真的不胜枚举。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俱乐部，而在Hip Hop风靡中国的时代，Le Baron 绝对就是那个俱乐部。

Jay Park

NICKTHEREAL

在此同时，另一个时代，也已悄然到来。

往年的Le Baron 都会在春节期间休假，而2020年的他们决定继续营业。1月 23 日的那天晚上，一种神秘的病毒在武汉传播开来，一时间人心惶惶，上海的每个公共场所都收到了立即关闭的指令。

就这样，将近三个月过去了。在一部分人的烹饪技术、音乐制作水平和园艺技能突飞猛进的同时，另一部分人也离开了上海，而且，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Le Baron 当时也一直关闭到  4 月 16 日——比大多数俱乐部的开门时间晚了两到三周。回归后的气氛是喜悦且充满希望的。在那个Le Baron回归的难忘夜晚，每个人都在用积攒了三个月的力气尖叫着“新年快乐！”

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直到 2020 年剩下的全部时间里，Le Baron几乎每张桌子都需要提前一个多月预订才能入坐。当时每桌的消费金额几乎都高到离谱——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客人和游客都去参与了这场“报复性”消费。显然，在隔离了三个月后，人们是多么迫切地想和朋友们在感到安心的老地方重聚。

而到了 2021 年，一切又发生了变化。不仅Hip Hop氛围发生了改变， Techno 和“4/4 拍”这些曾是亚文化流派的音乐形式变成了这座城市的主流。无法邀请国际音乐人来华演出的现实也为国内各地音乐、艺术组织和品牌提供了完整的展示舞台，更多人也因为这些机缘结识了Le Baron。在晚上，东湖路的街道显得比往年更加拥挤繁忙，上海城内的俱乐部数量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翻了个番。遗憾的是，许多新开的俱乐部有着与Le Baron类似的外观，却有着不一样的内核，亦或说，灵魂。如果问任何在Le Baron放过歌的 DJ，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城中，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放Future 、 Travis Scott、披头士、Jocelyn Brown以及一些刚发行新歌而不显违和的地方。事实上，Le Baron就是喜欢DJ们这么干。

总而言之，来到了六月，上海Le Baron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在上一封以Cody署名的公众号信函里也清楚地说明了原因：

“最近Victor和我一直在回想这个空间让我们编织的一个个故事。我们衷心地感激它创造的回忆，与此同时我们也觉得这场演出到了落幕的时候了。就是这么简单。一切美好的事物皆有终曲，我们觉得是时候翻过Le Baron在中国的第一篇章了。”

在夜生活场景中，一个俱乐部退出的故事往往会被人们所忽略，而Le Baron 于 2021 年 6 月 26 日与大家告别的故事却不希望走这样的常规路。毕竟，完全凭着初心与直觉而关闭一家正常运转的俱乐部并不是什么常规操作。只不过，Le Baron是按照它的方式做自己而已，就如它当初开业时一样。

Le Baron是由一个个超现实的故事编织而成的，故事里有王家卫和张嘉佳在那里拍完《摆渡人》，并坚持要将挂在酒吧上的水晶珠道具留下来，说“这样更好看”的片段，也有Cody 与 A$AP Rocky 和他的经纪人在空荡荡的 Beverly 喝了一杯伯爵茶的场景……但 Le Baron 不仅有故事，那里也不仅仅是人们在烟雾环绕中听着Daft Punk放飞自我的地方，那里很难用语言来定义，但如果你曾经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去过那里，你就会知道那种情绪。

每家俱乐部有开门的一天，也终将有关门的一日。愿“家庭式”的概念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对于一座城，俱乐部很重要——因为最好的俱乐部可以让生活、音乐艺术场景甚至整座城市变得更丰富多彩。上海Le Baron就曾是其中之一。



一位老朋友，
2021 年 6 月